大气和乾道——论老甲的画
2016-09-21 13:13:36来源:作者:陈传席
美学家们认为一幅画给予人的感觉如何无关重要,使人联想并产生愉快才是更重要的。我认为美术作品给人的感觉如何以及联想如何,都很重要,有时二者是不可分的或互为因果的。
看了老甲的画,给我的感觉非同一般,同时也产生了很多联想。
曾经在朦胧中读过一篇文章,所以只记得大概,是说某官员在酒席上忽然大叫:“啊,这酒坏了。”众人皆惊问:“酒如何坏了?”答曰:“酒气太重。”酒当然有酒气,何谓坏了呢?他说出一番道理,似乎是好酒应该具有如何如何的品质,大抵是醇、蠕、潭、盎、酥等等以及香、清、润、圆等等,若酒气太重,则酒的真正品质就被掩盖了。笔者从不饮酒,对于酒讲不出名堂。但笔者研究过玉,知道玉实际上不过是石的一种,玉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从玉身上看到了君子的品德《说文》记玉有“五德”,《礼记》记玉 有“九德”:“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粟,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讪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珉和玉相似,但“君子贵玉而贱珉”。就因为珉不具有“九德”。如是看来, 玉之所以贵,不是因为玉的本身,而是从中看出“君子”德风了。
画画也如此,什么是画呢?《广雅》云:“画,类也。”《尔雅》云:“画,形也。”《释名》云:“画,挂也。以色彩挂物象也。”就是说画要类某物,要象形,要有色彩。但是好的画之所以珍贵,并不是因为画的本身,而是画中所显示出的某种精神意义。明代大画家董其昌力求在画中见禅,他的画室叫禅室。他的学生明末著名禅画大师担当和尚作画,更了不起,担当的画既不类物,又不讲究形,更无色彩。我们看他的画犹如九方皋相马,马是牧是牡,是骊是黄,都忽略了,只见出千里马的本质,在担当画中,形、色都令人视而不见,但是一片“空、 冷、静、净”气氛,表现出的禅意更浓。他自己题画云:“若有一笔是画也非画,若无一笔是画亦非画。” 若以类、形、色而论画,他的画形不形,色不色,确无一笔是画;但如果说画并不是只表现类、形、色彩,而应该具有更深层的东西,比如担当自己的画是用来表现他的禅心,也就是说所谓画,应该是禅,每一笔都应该具有禅意,这才叫好画。若如此论之,他的画又每一笔都是画。这段话颇有点哲理,应该请一些哲学家来把它说清楚。我们现在还是谈画,谈老甲的画。
老甲的画真可谓“若有一笔是画也非画”。那猛烈的笔触、浓重的 墨点,纵横涂抹,恣意挥洒,狂飞乱舞,为所欲为,视一切法度传统于不顾,它是类?是形?是挂物象的色彩?都不是。所以,无一笔是画,有人说他的画是一种精神,是一种哲学,是一种用来解释中国画博大宏深思想内涵的全新美学观 念,颇有道理。如果说精神、哲学、 美学观念可以是画的表现,即是说 画是精神、哲学、美学观念的升华和形,那么,他的画又每一笔都是画。老甲画的特点之一是,他绝不用笔墨去造型,他认为那是很简单的事。作画为造型服务,他是不屑为的。他的造型是为笔墨服务的,他的笔墨表现的是他个人,表现的是他的风度、气质、品格,表现的是一般阳刚正气和磅礴大气。在画坛上到处充塞着阴柔纤细画风的时候,老甲的画尤显得可贵,它扫荡了横拥满道的萎靡细弱之风,使人们的精神为之一振,还使人知道中国的绘画除了小巧秀雅画风之外,还有这种磅两大气,发人振奋的艺术。
明清以来,南方的部分文人以其本身的虚娇之气提倡静、净气、书 卷气。当然,画中有静、净气、书卷气是好的,但这不是唯一的标准,还有阳刚之气和磅礴大气,雄强之气和浑厚之气,但这些都被南方文人们斥为俗气、匠气、纵横习气,于是很多画家的个性遭到压抑,多种风格被扼制。我曾在《从阳刚大气谈起》(载《美术》1992.6)一文中分析了这种现象对我们民族的危害性。
实际上,真正有书卷气的画并不多,多数画家从外表上模拟书卷气,谨小慎微,用笔不敢着力,表现的不是自我,而是一种理论模式,弄得面目全非,画坛上一片柔弱虚假之气。直到近代一批敢于革新的大画家如吴昌硕、黄宾虹、傅抱石等出来,才给画坛上增添了一股生气,这股生气,正是明清文人所痛骂的匠气、俗气和纵横习气。但是受其影响的一代画家,又因缺少内 在气质,也只是从外表上模拟,结果胡涂乱涂,貌似精壮而实空虚,观者仍然不满。于是一部分画家又转向西方绘画,企图借用西方的绘画方式取代中国画,但中国画植根于中国的大文化基础上,西方绘画植 根于西方大文化基础上,想将西方绘画的形式和内涵嫁接到中国绘画中并取得很好的效果也是十分困难 的。于是又回复传统,加之传统的势力本来就很强,柔弱气毕竟在中国画坛上风靡了几百年,一回复就回复到这种柔弱细秀的画风上来了。尤其是江南画家,因习性相通,有意无意地回复到细秀的传统上来,但也新鲜一时,全国画家都跟着学,又弄得一片柔媚之气,画家们都认为只有这样才是传统。老甲的画在这时出现,具有巨大的冲击力。他的画不是传统的翻版,古人讲究的绵里裹针、含蓄、圆润、不露主角等,他都完全弃而不顾,而且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画是彻底的 暴露型的。内刚外也刚,笔墨横冲直撞,根本不计较什么圆和润,有时还干而枯,都显示出一种猛烈的气势,人称之为“非常大写意”。如果要在绘画中寻找现代语言,这就是现代语言,是古人从来没有过的。他画的《巴特尔儿》、《快乐的穆斯林》、《出牧》、《驰》是马还是人?似是又不是,但皆像一阵旋风,齐白石题画云:“可恼无声”,老甲的画 中似有呼呼的啸声,他画的《涛影》《晨曦》《铁流》皆似马、似山又似风,在毫飞墨喷、惊飚天唳的气氛中,似有万马奔腾之概,但又无一具象之马。作者借用现代抽象主义画法,但又不绝对的抽象,无一笔是画,无一笔非画,他创造了古今中外没有的画法。
欧洲一位哲学家研究天才人物头脑中不停地思考问题,并能完整地想象一个问题的始末。聪明人也如此。毕加索的风格不停地变换,就因为他头脑中不停地考虑出一个又一个的样式。一般的画人终生想不出一个自己的样式,因而只有终生重复他人,即使是很笨的画人,也知道创立自己的风格,但他的头脑中想不出来新的样式,因而手中的笔就无所适从。所以元朝时代刘邵著《人物志》开头便说:“圣贤之所美,莫美于聪明。”并说“观其聪明,而所达之才可知也”。反之,观其所达之才,也可知其聪明。老甲的画是不停地变化的,他年轻时画过连环画,画过十分精工的年画,后来画写意、大写意、非常大写意。他知道自己应怎样变,他的头脑中天天在“瞎琢磨”,反反复复考虑无穷无尽的内容。他画人物、画马、画牛一旦成熟之后,又开始尝试其他。他画马、画牛,大多数背景很简练,有的全无背景。他画山水充塞天地,以满为特征。他画山水,又不是画山水,而以山水为载体,表现他的笔墨,他依然是横刷竖抹,左盘右旋,笔墨又表现他的力和势。能玩弄笔墨者,滔滔天下,比比皆是。然而能在笔墨中表现出一种特殊的气氛者就寥如晨星了。犹如用同样石头做出来的石狮,西安唐陵前的石狮则有俯视一切,有君临天下之概,而天安门前清代石狮则如犬猫之温顺。石质相同,雕制的工具也不会 有别,然而表现出来的气势和内质 则大异。老甲的山水画中的笔墨所 表现出的气和势,则如唐陵前的石 狮,有君临天下之概,扫荡天地之势,充塞宇宙之力。观老甲之画,画中之画非画也,乃力也、气也、势也,足以发人振奋,壮人胆魄。所以说,老甲的画无一笔是画,无一 笔不是画。古今画家停留在一点上多,老甲独不肯,他来信说:等这一批山水画再深人一些,然后画一批,巩固下来。他还要变,新的想法已有了,他准备过一段时间就动手画。有了新想法,当然按新想法画,但能画出来什么样,还不知道,反正不会是现在的山水,更不会回复以前的马和牛。他现在很着急,新的想 法在脑中冲动,不得安宁,非得画出来不可。这和很多画人天天不知画什么,不知怎么画就大不相同了。这就是画家的素质问题,有没有新的想法,有没有新的冲动,即有没有创造力,是衡量一个画人能不能 成功和成功到什么程度的标尺。画人要以此确定自己是不是画画的材料,是创造者的材料,还是效法者的材料?
《六十四卦经解》有云:“成象之调乾,效法之谓坤。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翁,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 就是说乾属创造性的,坤属效法性的,任何事必须有创造,也必须有 效法,无创造,则新的东西不会出 现,真正的创新只是少数人;无效法,则新的东西不广生焉,独创的势力就不得扩展。乾又为阳,为刚; 坤为阴,为柔。老甲的画是阳刚胜的,又是独创的,应属乾。明清以 来,我们的艺术属坤的太多了,明初的浙派是效法南宋院体的,中期的吴门派是效法“元四家”的,“元四家”又是效法董巨的,后期的松江派又是效法吴门派的,清初的 “四王”,又是效法松江派的,清代 的绘画又都是效法“四王”的。“效 法之谓坤”,坤为阴、为柔,因而我们的艺术阴柔的太多了,阴盛则阳 衰,至今都没能改变,艺术正是民 族精神的反射。一阴一阳谓之道,一 乾一坤谓之天地。那么,我们的艺术急需“乾”道,急需阳刚和创造, 也就急需老甲式的艺术。
至于老甲的艺术出来后,有效法,那是自然的事。我倒担心的是效法者能否效法得了,因为“效法之谓坤”,坤不可能像乾那样刚猛强大。老甲的画不是画,而是力的宣泄,是势的冲发;像大风暴在呼啸,似狂海涛在奔腾;如闪电惊破宇宙,似雷鸣撼动群山。这正是我们的时代所需要的精神,我们国家所需要的气魄,倘能广而生焉,则时代幸也,国家幸也。
愿老甲式的艺术成为时代艺术主流,愿我们的民族多一些阳刚大气,多一些“乾”道。